[汶川十年十人谈] 范美忠：极端处境让我们看到自己的真相

sinn123

2018年05月12日 21:25 来源于 财新网 | 标签：汶川大地震十周年：不能忘却的纪念

【财新网】（记者 徐玮超）十年过去，当大众仍然偶然想起汶川地震中的那个“范跑跑”时，当事人范美忠已悄然离场，2015年他放弃了光亚学校的教职，回归家庭。那个在震后不断就师德的边界寻求论战的男人如今成为了一名全职奶爸。46岁的范美忠，每天买菜做饭，教育自己的一子一女，趁着生活的间隙，他会守在家中书桌的一隅，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与哲学。“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

　　范美忠自认为人过四十已不惑，年轻时批判社会不断郁积的愤怒，和形而上无路可走的困顿随着时间渐渐远去，如今的自己有着近于陶渊明与王维的心境。谈及2008年地震后的那场媒介审判给他带来的影响，范美忠轻描淡写地回答到： “别人总以为我在2008年会遭受很大的打击，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刻早在2008年之前就已经过去了…我反倒有些感谢那个事情带给我的生命蜕变，众人对我的批评像一把大锤砸碎了我的茧，让我开始反思今生的骄傲，让我明白我的道德并不比别人高多少，在大灾难面前，我也是软弱的。”

　　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惨绝人寰，近万名学生在地震中丧生，民众的悲痛一时之间难寻出路，人们不禁诘问，这些年轻生命的逝去到底由谁负责？“范跑跑”事件经由主流媒体的放大，像一把显眼的干柴迅速点燃了舆论场的怒火。在网上广为流传的《范跑跑之歌》中，一个被妖魔化的范美忠在一所学校的地震废墟上逃跑，这样一幅图景构建了民众对于“范跑跑”难以磨灭的印象。十年过去，却鲜有人知道，范美忠当时教的学生在地震中毫发无损，他所供职的都江堰光亚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尽管距离汶川大地震的震中只有三十公里，但因为校舍质量过关，没有一名学生伤亡。仅仅十公里之外的都江堰聚源中学，不堪一击的校舍在地震中垮塌，近300名师生遇难。

　　“地震后当我看到舆论不断树立英雄，道德楷模，而非直面灾难背后的真相，我感到愤怒，这是我写那篇文章的部分动机。”在发表于天涯网的《那一刻地动山摇-5.12汶川地震亲历记》中，范美忠选择用一种反英雄式的自白刺向了他所认为的道德泡沫，他写道：“在这种生死抉择的瞬间，只有为了女儿才可能考虑牺牲自我，其他人，哪怕是我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管。因为成年人我抱不动，间不容发之际逃出一个是一个。”

　　文章掀起了轩然大波，网友讥讽其为“范跑跑”，并随即引发了全社会一场关于“师德”的讨论。时隔十年，范美忠坚信自己当初并没有错，他认为，“范跑跑”是中国从一个集体的强调英雄的、强调道德的社会，向一个强调制度的、强调个人的现代社会转变的关键时期的一个思想事件，“这个事件既不会让我自得，也不会让我沮丧。它是历史的声音。”


　　财新记者：你当时为什么会写《那一刻地动山摇——5·12汶川地震亲历记》这篇文章？

　　范美忠：那是长久积累在我心中的东西的爆发。我觉得宣传那种英勇牺牲是不合适的，他给你一种暗示，就是你没有为学生英勇牺牲就是错，甚至你下次有灾难，你还得为别人英勇牺牲，歹徒拿枪进来了，你得去堵枪口。我说不行。我是属于那种我一定要按照我的价值观生活的那种人。我作为一个老师，我是不认同教师要为学生牺牲的价值观的，我就要挑战这种伦理价值观，因为我是一个行为和价值观一定要统一的人。

　　财新记者：在这场舆论的大批判中，你经历了什么？

　　范美忠：我一直觉得“文革”很匪夷所思，怎么能发生那么荒唐的事情，但我当时跟很多人讲，我终于体会了“文革”的感觉——大批判，又不允许你反驳。你怎么竟然敢反驳？我们都正确了，你都错误了，你就应该低头认罪，你竟然还敢反驳，你应该向全国人民认罪，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别人跟我的价值观不同，我们可以就此进行理性的商榷，而不是说因为他的价值观与我不同，所以说他就是不正确的，他就非常邪恶。

　　当时光亚学校校长卿光亚给我打电话说，“我现在接到命令，我告诉你我把你开除了。”但是他接着说，“到9月份你还来上班，现在这个叫停职留薪，你是被开除了，但是薪水还保留，然后（到9月份）你是支援灾区建设，因为都江堰是灾区嘛。”范美忠还在这里，别人如果问起，范老师是在这里上课吗，你们不是说他道德不好嘛？他现在道德很好，很崇高的想奉献，支援灾区建设。你们还不答应吗？

　　要是其他学校的校长，可能就顺理成章把我开除了，因为这是顺应舆论，顺应政治正确嘛。但他能够顶住这个压力，能够有自己独立的坚持，我觉得是一种很有道义的行为，而且也是很有公共担当的行为，非常值得赞赏，我很感谢他。

　　财新记者：因为这样一件事情，你以“范跑跑”出名，你觉得意外吗？

　　范美忠：实际上我当初到光亚学校当老师，有点像疗伤，我那时候很疲惫，到处挫败，也没有成立家庭，没有亲人的温暖。光亚学校这个地方没有高考压力，风景也不错，我就觉得什么事情我都不想关心，一直处于隐居的状态，不写文章，也不再关心政治。结果一场大地震，震出了一个“范跑跑”。

　　我很长时间已经觉得人生很荒诞，如果发生了荒诞的事情反倒是不荒诞了。生活本来就是荒诞的现实，如果发生的事情是荒诞的，那就符合我对世界荒诞认识的预期，若果它不荒诞反而我觉得就很荒诞了。

　　这个荒诞事件的意义，我觉得它是中国从一个集体的强调英雄的、强调道德的社会，向一个强调制度的、强调个人的现代社会转变的关键时期的一个思想事件。从这个意义上，它是历史的声音。因此这个事件既不会让我自得，也不会让我沮丧，它由不得我，我不过是被选中的工具而已。那就平静接受这个事实，如此而已。

　　财新记者：可是假如你的学生有一个在地震中受伤或是遇难了，你还会以同样的态度写这篇文章吗？

　　范美忠：那就不一样了，我写这篇文章确实建立在我的学生都安全的基础上。事实上也证明，其实地震发生后，学生的安全跟教师的作为关系很小。学生们没有受伤是为什么？因为房子没垮啊。你跑还是不跑，你躲在桌子下面还是在座位上不动，都是一回事。但很奇怪，他们觉得你逃跑是很重大的事情，反而学生死不死倒没那么关键。我的学生一个都没受伤，有很多学校死了那么多学生，为什么你们的兴趣没那么大呢？

　　财新记者：你如何看待他人对你的指责? 这些指责给你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范美忠：2008年那个事情，我遭受了那么多人的攻击。尤其他们不能容忍的是，你做了不道德的事情，你还这么骄傲。

　　其实，我从北大毕业出来之后，我骂很多人，恰恰我的思维方式跟那些2008年攻击我的人是一样的。我很多时候也是用道德指点他人。我说你们教书，你们为什么不起来反对应试教育？你们为什么那么懦弱？你们为什么照本宣科，充当宣传教育的工具，而不是引导学生思考，追求真理？至少在2008年之前，我其实也是一个相当道德骄傲的人。

　　鲁迅先生写《狂人日记》，其实我就是狂人。为什么狂人那么多人敌视他，他感到那么多人要吃他，就是因为他是狂人。狂人这个角色遭人反感，根本的原因是他本身的道德骄傲，其实是远胜于那些批评他的人，我也可以说我的道德骄傲远胜于那些批评我的人。

　　你说这些人是道德家，喜欢道德审判，其实狂人是最大的审判者，说你们都在吃人，这就是道德审判，他充当了一个上帝的角色。你又不是神，谁会希望周围的人像上帝一样来审判自己呢？

　　2008年这是个极限处境，这个极限处境就是生死考验的时候，它让我看到我的真相。最关键在于你对死的畏惧本身，就是你罪的一部分。这个对我来讲影响很大的，就击碎了我很多的道德骄傲。最后你会发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问题的一部分。那这个时候你就突然觉得，其实我不是一个独立出来的世界的审判者，我是这个世界罪的一部分，道德骄傲就放下了。

　　财新记者：再回看十年前的自己，你有怎样的看法？

　　范美忠：对当时的自己，我的看法其实没什么变化。很多人都问过我，都在期待我反省，都在期待我忏悔，我说你们失望了，我会明确的告诉他们，我当时没有什么错，这一点你们不要指望了，死不悔改也好，不可救药也好，我不会祈求他们的原谅，我经常跟很多人讲我已经原谅了社会，因为社会并不总是正确的。

　　不管是不是老师，都避免不了所有人内心深处最核心的焦虑，就是死亡焦虑，这是研究人性的一个基本出发点。我们对人设定的道德伦理标准，必须建立在对人性恰当的观察的基础上，第二个就是说如果你要他履行责任，必须建立在一定的训练的基础上，这都是一个技术问题。我们如果不仅仅是想空谈和谩骂的话，第一，把房子修好，第二，常规性的进行恰当的防震训练。我们如果真的在意学生的生命，我们应该把这些事情做好。

　　至于说这个事件对我个人生命的意义，它使我对自己看得更清楚。在这件事情之前，我对自己的认识还是不够清楚，就是我对自己的估计还是过高的，面对这种极端处境的时候，你会发现大多数人都差不多，就是这种人性深处的死亡焦虑，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和自我保护的本能。一个人追求更高的道德标准是值得赞赏的，但是你对自己人性的脆弱要有清醒的认识，你也没有必要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我们的教育往往不愿去直面真实的人性。美德肯定不会认为分裂和虚伪是美德，你一方面强调美德，另一方面又分裂和虚伪，这样就陷入一种自相矛盾之中。人只有直面真实的时候才能收获生命的成长，我希望这件事情反过来会帮助很多人走向成熟，让这个社会走向成熟。如果这个社会不活在真实之中，它是没法自然成熟的，它就像一个小孩一样，狂躁，喜怒无常。

　　财新记者：你有试图去弥合你和公众的分歧吗？

　　范美忠：如果要去弥合的话，不是我太在意他人和媒体的看法了吗？这就不是我了，我觉得一个人如果他思想上人生上要杰出，他应该遵从他内心所认定的真理和道德准则，甚至历史的评判都不是他应该在意的。我不能说未来历史会给予一种公正的评价，历史不是终审者，不是最终的评判者，哪怕历史就此定位，我没有成为一个我所期待的500年、1000年都能够被人们记住的大学者思想家，那么我也无所谓。我是一个读了《庄子》的人，我是个领悟道的人，我相信有一个超越世俗之上的更高的评判者，如果这个评判者裁定我本身确实是不好的，那我就接受这个事实，但世俗的裁判是不算数的，我如果内心有一个更高的尺度的话，我怎么会在意这些东西呢？

　　财新记者：你目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范美忠：未来十五年，到六十岁，我主要生活的重心就是照看和教育两个孩子。2015年我辞职之后就开始做全职奶爸，实际上是对我童年爱的匮乏的一种疗救。这个爱不仅是来自我的妻子和孩子，甚至是我给出爱，它都是一种疗救，因为付出爱本身不意味着你枯竭了，你给出的爱越多，你生长的爱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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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仅是来自我的妻子和孩子，甚至是我给出爱，它都是一种疗救，因为付出爱本身不意味着你枯竭了，你给出的爱越多，你生长的爱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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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路过打酱油的。

xiaokangshehui

真是被感动的痛哭流涕……

ypy6

HOLD >_<......